【深喉】內地專家:有人把塔利班類比解放軍,這犯了一個根本的錯誤

2021-08-21 11:15

塔利班宣佈成立「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從其二度掌權的過程看,如今的塔利班似乎在政治上更為成熟,並拋出了一系列改革承諾。但人們對這個與恐怖主義勢力糾纏不清、曾炸毀巴米揚大佛、損害女性和少數族群權利的組織,依然疑慮重重。那麼,塔利班還是那個塔利班嗎?塔利班主導下的阿富汗,能否走向和平重建,又將對地緣政治格局、對中國產生哪些影響?

針對這些問題,內地《文化縱橫》近日對蘭州大學「一帶一路」研究中心執行主任、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教授作了專訪。

朱永彪認為,塔利班未來建成中央集權政府的可能性很大,其目標是在阿富汗境內建立一個伊斯蘭酋長國,但還沒有對外輸出伊斯蘭革命和意識形態的興趣。不過,受其勝利的刺激,周邊及世界範圍內的「三股勢力」會激發新一波極端主義浪潮,可能對我國邊疆治理帶來一定挑戰。所謂三股勢力是指暴力恐怖勢力(如拉登就是恐怖主義組織頭目)、民族分裂勢力(如俄羅斯車臣武裝組織)、宗教極端勢力(如烏茲別克斯坦的伊斯蘭運動組織)。但總體來看,阿富汗安全形勢對中國影響不大,哪怕進一步惡化,也不會對「一帶一路」建設形成根本性衝擊。

朱永彪提醒,阿富汗問題太過複雜,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出力不落好。中國在建設性地參與阿富汗事務時,應盡力避免過多捲入,尤其不要捲入涉及塔利班等的安全事務。在向阿富汗提供更多的力所能及的幫助的同時,也要科學謹慎地評估阿富汗局勢以及深度參與阿富汗事務可能帶來的影響與負擔,認真研究對阿投資的可行性與潛在風險,並在某些方面積極作為。

以下是專訪朱永彪教授的主要內容:

《文化縱橫》:塔利班稱其隊伍「紥根於人民」,將勝利定性為「人民的群眾起義」。塔利班勢如破竹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朱永彪:塔利班確實在阿富汗有一定的民意基礎和意識形態基礎,其成員也都是從基層招募來的,也有自發加入塔利班的。但是這部分人的比例並不高,鐵桿粉絲的比例更低。所以塔利班號稱「扎根於人民」「人民的群眾起義」,更多是政治口號和宣傳需要。

塔利班勢如破竹,是幾方面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相互交織、相互作用之下引發了踩踏效應和雪崩效果。

首先,美國的阿富汗政策,尤其是美國在美塔和談、阿富汗內部和談中對阿富汗中央政府權威的打擊非常大。自2018年起,在美國和塔利班談判時,阿富汗政府是被完全撇開了的,甚至美塔協議的具體內容,阿富汗政府都是最後才知道,只能坐等「通知」和「命令」。在內部和談階段,美國又一再要求甚至逼迫阿富汗政府向塔利班做出讓步,甚至要求和塔利班分享政權,哪怕以塔利班為主建立政權也可以。這對阿富汗政府的權威打擊非常大,同時對政府軍的打擊也很大,因為政府軍不知道怎麼來定性塔利班了,他們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為何戰、和誰戰?塔利班將來要執政或者分享政權了,為什麼還要和塔利班拼命?所以儘管阿富汗政府軍事實上有著一定戰鬥力,但基本都主動投降或放棄陣地。

其次,塔利班的心理戰、宣傳戰取得了成功。塔利班不斷地發佈「大赦令」,並通過實際行動,宣傳自己並未殘酷對待投降的士兵和官員,有效減輕了對手的恐懼感和抵抗意志。

第三,阿富汗政府的失策。加尼上台後除了積極打擊最大的競爭對手阿卜杜拉·阿卜杜拉外,還拼命的削弱原「北方聯盟」勢力。比如不顧反對,強勢解除了努爾的巴爾赫省省長職務,還試圖以強姦罪逮捕第一副總統、軍閥杜斯塔姆,由此導致杜斯塔姆被迫流亡土耳其。只在形勢已經非常緊迫的情況下,加尼才和杜斯塔姆實現了一定程度的和解,試圖利用其抵抗塔利班。但這時杜斯塔姆和伊斯梅爾·汗等人一樣,手下可用的資源已所剩無幾。可以說,總統加尼成功地削弱了競爭對手和地方勢力,但卻唯獨沒有削弱塔利班。所以杜斯塔姆等人在看到政府軍已經投降的情況下,為了保存實力望風而逃或者轉而與塔利班結盟,也就絲毫不令人意外了。因此,阿富汗政府不顧歷史和現實國情對異己進行殘酷打壓,可能是比腐敗問題等更為影響局勢走向的重要因素。

《文化縱橫》:塔利班以農村包圍城市,在中文互聯網上贏得不少人的同情與好感,甚至有人稱之為「阿富汗的解放軍」;但另一方面,大眾又對其封建部落政治、宗教原教旨主義談虎色變。應如何全面、準確地認識塔利班?

朱永彪:雖然塔利班迅速奪權的形式,很容易讓人覺得和人民解放軍摧枯拉朽般地打垮國民黨軍隊有一些形似之處,但是塔利班和人民解放軍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事實上,塔利班目前在阿富汗國內並未贏得廣泛的同情和支持,阿富汗人民對塔利班的好感度並不高,現在仍然只是部分人支持它,而且比例並不是特別高。儘管塔利班勢如破竹,但是並不意味著它獲得了阿富汗人民衷心、全面的擁護,這是兩個概念。塔利班只是很好地利用了阿富汗的傳統部落社會准則——普什圖瓦里,利用了鄉村裡普通老百姓對同一民族、部落同鄉們的純粹感情,也製造並利用了阿富汗人民的恐懼感。

多數阿富汗民眾對塔利班的歷史記憶,也就是2001年倒台之前的統治方式和近乎宗教原教旨主義的意識形態,還是非常擔憂的。

當然現在塔利班也在試圖向民眾展示它溫和的一面,展示「新形象」,它也在試圖進行改變。目前來說,塔利班處在一個比較複雜的階段,是具有多重面孔的一個複雜的組織,很難用單一的形象去描述它和定義它。

所以目前來講,國人不應簡單地對塔利班抱有同情和好感,畢竟塔利班歷史上曾經乾了很多令國際社會難以接受的事情,也曾經給「東突」勢力提供庇護,未來是否能夠真正履行承諾,仍有待觀察。

《文化縱橫》:在這一次重掌政權的過程中,塔利班表現出比較強的組織性、紀律性。在2001年失敗之後,重組的塔利班進行了怎樣的自我建設,讓人感覺面貌煥然一新?

朱永彪:塔利班的組織結構比較複雜,簡單來說包括一個以領導人和大舒拉為核心的領導決策層,一個以各部部長、省長為主的中層,以及下層或基層官兵。除此之外,它還有很多外圍組織和合作組織,並不斷招收「臨時工」。

2001年底被擊潰後,塔利班比較完整地保留了其組織,它只是被打散並很快轉移到了巴阿邊境地區,並沒有被消滅太多有生力量。這為其後來東山再起奠定了基礎。

塔利班對核心組織的約束和管理是比較嚴格的,建立有專門的懲罰部門,並且建立了專門的接受舉報的機構,公佈了電話、郵箱等舉報方式,不過很少公佈具體的處罰結果。

至於外圍組織,塔利班的約束能力則相對有限,無法對其進行有效的約束。隨著規模的擴大,以及一些成員陣亡後出現更換,也引發了一系列問題。如在個別地區,還是發生了塔利班處決俘虜、洗劫政府官員、甚至搶劫平民的事件。最近喀布爾也發生了部分塔利班登門尋找前政府官員並蒐羅財物的現象。儘管這種現象不普遍,但是與塔利班高層宣佈的命令向左,也與塔利班試圖展示的溫和形象不一致。

《文化縱橫》:經過二十年的戰鬥,塔利班二度執掌阿富汗,政治上也更為成熟。目前頒布了一系列新政。問題是,塔利班會履行承諾嗎?

朱永彪:塔利班是有意識也有想法改變自己的,至少是其中的部分人,尤其是受教育程度比較高的部分年輕人和巴拉達爾這種傳統上「相對溫和」的塔利班,近年來一直試圖以更溫和的面目示人。這裡面既有策略性,也有實用性,同時也基於過去的歷史教訓。

但同時,塔利班內部非常複雜,也是相對多元的。在這個問題上,不同人的認識不一樣,所以未來塔利班的溫和能夠堅持多長時間,能溫和到什麼程度,都有待觀察。如對待女性教育問題,塔利班的表態很清楚又很模糊,即他們允許女性接受教育,但是什麼方式、什麼模式的教育?他們並沒有講清楚。這就讓很多人猜測:他們允許和接受的是女版的宗教學校教育。

當然,至少從目前來看,塔利班至少在表面上比過去改變了一些。

《文化縱橫》:阿富汗有望實現40年來一個政權執掌全國的局面,但也有發生內戰的變數。決定和平進程的內外因素有哪些?塔利班能建成一個中央集權的政府嗎?

朱永彪:除了零星的抵抗外,塔利班目前已經基本掌控阿富汗全境,但是由於權力還處在重整過程中,如果在權力分配等方面出現問題,也會存在較大變數。

決定和平進程的關鍵因素是塔利班如何分權,如何對待少數民族勢力和地方實權派。外部因素是會不會有外部勢力支持和扶持新的代理人。

目前來看,塔利班建成中央集權政府的可能性很大,但是由於阿富汗特殊的歷史和國情,特殊的民族結構、權力結構,最終塔利班很可能還會和地方實行一定的分權,即形式上高度統一,實際上和過去類似,地方仍享有較大的自由度和權力。

塔利班現在的成員來源更加多元化,也不再僅僅主要來自普什圖族中的兩三個部落,而是來自更多的民族和部落。這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其多元性,增強了其合法性和穩定性,但是由於民族間、部落間的矛盾,又給塔利班的團結帶來了一定隱患。

《文化縱橫》:阿富汗人民的生活現狀究竟怎樣?阿富汗賴以發展的資源稟賦如何?始終未能步入發展正軌的深層原因是什麼?

朱永彪:阿富汗是世界上最落後的國家之一,人均GDP不足600美元。阿富汗也是受恐怖主義危害最嚴重、安全形勢最緊張的國家之一,所以阿富汗人民的生活水平整體非常低。但是阿富汗也貧富分化嚴重,少數群體在國外有大量資產。

阿富汗每年都需要至少數十億美元的國際援助,同時還有大量的難民,其中在巴基斯坦約有350萬,伊朗約有200萬,還有數十萬難民在歐洲。

阿富汗的人口增長率約為2.34%,平均壽命為50.87歲,其中男性為49.52歲,女性為52.29歲,位居世界倒數第三位。

阿富汗有較為豐富的自然資源和礦產資源,但是由於基礎設施、配套設施極不完善,戰亂不止,導致一直無法有效吸引外國投資,自身「造血能力」也始終沒有培育起來,並且形成了惡性循環,進入「亂亂怪圈」。

總體來看,複雜的國內形勢、國內外勢力的多重博弈,導致阿富汗長期陷入戰亂,沒有辦法營造一個和平發展的環境,並越來越和國際社會脫節,導致其融入國際社會發展軌道的能力越來越差,離正常國家的距離越來越遠。

《文化縱橫》:塔利班重掌阿富汗,將對周邊地區及中亞地緣政治格局產生怎樣的影響?一個習見的擔憂是,塔利班將會向外輸出伊斯蘭革命,對這個問題您怎麼看?

朱永彪:歷史上,塔利班沒有對外輸出伊斯蘭革命和意識形態的興趣。主要原因是,塔利班的核心訴求是在阿富汗境內建立一個伊斯蘭酋長國。也即主要在國內自己玩兒,不會主動進攻別的國家,它也沒有興趣和意願,這是塔利班和「伊斯蘭國」的最大區別,也是在「伊斯蘭國」出現之後,國際社會對塔利班的認知也發生了變化的重要原因。塔利班不願意擴張主要因為塔利班民族主義的一面,它的極端主義更多是內向型、內斂型的。

但是,一方面,一個保守甚至可能極端的政權有可能對周邊及世界範圍內的「三股勢力」等形成刺激,激發一波極端主義浪潮。如長期在阿富汗活動的「烏茲別克斯坦伊斯蘭運動」(烏伊運)就會受到刺激,可能強化他們返回烏茲別克斯坦建立伊斯蘭國家的願望。巴基斯坦塔利班也可能受到鼓舞,進而對巴基斯坦中央政府發起更大挑戰。另一方面,塔利班也很難拒絕接收外國極端勢力到阿富汗休養生息,更不要說切斷和恐怖勢力的聯繫。

《文化縱橫》:美國前總統特朗普稱,塔利班勝利是美國史上最大的失敗。如何評估這一事件對美國霸權及國際局勢的深遠影響?

朱永彪:這一事件雖然無法和蘇聯撤軍相提並論,但也會嚴重影響美國的國際威望,同時沈重打擊盟友對美國的信心和信任。美國在阿富汗問題上的狼狽與無力,以及不負責任的態度,很難讓其他盟友相信美國有向他們提供真正保護的能力和意願。

儘管拜登稱「撤軍體現了美國的偉大」,但事實上是自欺欺人。美國倉促撤軍,並未和盟友進行深入的溝通,甚至關於阿富汗和平進程的很多主要節點,盟友也比塔利班知道得要晚很多,如布林肯在3月份公佈相關計劃,就沒有事先通知盟友。

目前的局勢標誌著圍繞阿富汗問題的國際國內博弈進入到了一個新階段,也許會成為影響國際格局走向的重要標誌和起點。

《文化縱橫》:阿富汗局勢對「一帶一路」倡議有何影響?中國應如何參與阿富汗事務?

朱永彪:阿富汗局勢如果能實現穩定,對「一帶一路」肯定是錦上添花,但如果阿富汗局勢維持現狀或者惡化,也不會對「一帶一路」建設形成根本性的衝擊。因為阿富汗不是「一帶一路」的核心節點,「一帶一路」整體是東西向的,也是網狀結構的,和美國曾計劃的「新絲綢之路計劃」不一樣,它是南北向的、條狀的,而且是以阿富汗為核心的。

一個穩定和繁榮的阿富汗對中國、地區和國際社會都是有利的,中國樂見其成,而陷入持續動蕩的阿富汗將是一個麻煩製造者。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及中國外交政策的轉型,以及建設「一帶一路」的需要,中國正在更積極主動地參與阿富汗事務,但也不能誇大阿富汗安全形勢的嚴峻程度及對中國的影響,不應誇大其對「一帶一路」的影響。

中國新疆與阿富汗巴達赫尚省通過瓦罕走廊接壤。瓦罕走廊由於特殊的地理條件,事實上很難順利通行。儘管塔利班自2015年起就控制了巴達赫尚省的多個縣,但是一直沒有向瓦罕走廊擴張的趨勢,主要原因對於塔利班來說缺少價值,且成本太高。而且瓦罕走廊有約100公里在中國境內,形似「布袋」,相對比較好管控,而且中國的邊境管控能力一直非常強,像瓦罕走廊這樣的重點地區更是守備森嚴。

儘管阿富汗安全局勢直接對中國形成有形影響的可能性較小,但是無形的意識形態衝擊卻比較大,也即塔利班的再次掌權,可能會刺激「三股勢力」,並有可能改變他們的發展策略和行為方式。而且意識形態方面的衝擊更加深遠,防控的難度也大大增加了。

所以,今後中國在建設性地參與阿富汗事務時,在戰略層面,應盡力避免過多的捲入阿富汗事務,尤其是盡量不要捲入涉及塔利班等的安全事務,因為阿富汗問題太過複雜,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出力不落好,美國就是典型的例子。在具體問題層面,中國在更加積極的同時也應更加謹慎,在向阿富汗提供更多的力所能及的幫助的同時,也要科學評估阿富汗局勢的前景,以及深度參與阿富汗事務後可能帶來的一系列影響與負擔,對擴大對阿投資的可行性與潛在風險進行認真研究,並在某些方面積極作為。

《文化縱橫》:事後來看,為什麼全世界的情報、研究、新聞界,在阿富汗問題上,都未做出及時、正確的預判?問題出在哪裡?

朱永彪:一方面確實沒有想到局勢發展這麼快,我本人也沒有預料到這種局面,之前也是認為出現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極低。但是另一方面,國內外的各種成果也一直在強調塔利班的實力,以及美國策略的失敗可能引起的嚴重後果。所以整體上很難說大家在這個問題上全部失誤了,只能說在具體的時間節點上,普遍預測的不准,而對於這類時間節點的準確預測,本來就是很難實現的。

深喉

原文刊於《巴士的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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