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SE中文科範文賞析|〈始得西山宴遊記〉 寄情山水 西山特立得頓悟

2024-02-08 14:00

〈始得西山宴遊記〉

【題解】

這不是一次尋常的宴遊,而是一次生命的頓悟。

唐憲宗元和四年﹙809年﹚,謫居永州的柳宗元登上湘江邊的西山,面對奇特的山水,得到一次身心的洗滌,於是寫下〈始得西山宴遊記〉,即《永州八記》的開篇之作。這同樣不同於一般的遊記,而是藉山水景色寄寓強烈人生感懷的生命絕唱。

【原文】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迴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僕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 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遯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出,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嚮之 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

【作者介紹】

柳宗元﹙773-819年﹚,字子厚,河東﹙今山西運城﹚人。出身官宦世家,少有大志,二十一歲中進士,二十六歲博學宏詞科中榜。這位仕途得意的青年才俊,參與「永貞革新」,結果因改革失敗而遭遇命運的大逆轉,於元和元年﹙806年﹚被貶為永州司馬。從《永州八記》與〈江雪〉、〈愚溪詩序〉等詩文作品,都可看到他在落難時期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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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分析】

落難罪人 惶恐不安

〈始得西山宴遊記〉一落筆便點明作者當時的處境。他自言從成為有罪的人,來到這里便整天惶恐不安。在公餘閒暇的時候,便慢吞吞地閒行,漫不經心地遊逛。平時跟志趣相投的人結伴同遊,上高山,入深林,走遍曲折迂迴的溪水,沒有一處避遠的地方不曾到過。每到一處就撥草而坐,傾盡壺中酒,一醉方休。醉了就相枕而睡,心里想到哪里,夢也就到哪里。睡醒了就起身回家。他以為已經遊遍永州的奇山異水,卻不曾想到還有個「怪特」的西山。這段文字記述自身的心境與泛遊情況,為後面的西山之遊作了很好的鋪墊。

接下來記述登西山過程與所見景色,着重描繪奇特的山光水色,表現個人感受。文中說,一日因坐在法華寺西亭,眺望西山,指點着它,以其景色為異;於是吩咐僕人渡過湘江,沿着染溪,砍伐荊棘,焚燒亂草,直到山的最高處為止。一行人攀援到山頂,隨意而坐,周圍數州的大地都在他們的坐席之下。遠近地勢高高低低,有的高凸,有的低窪;高的像小土堆,低的像洞穴。看上去尺寸間的距離,實際上有千里之遙。所有的景物都聚攏在眼前,沒有甚麼能隱藏。青山白水綢繆縈繞,遠處與天邊相接。四面望去,渾然一體。至此才知道這座山卓然而立,根本不和那些小山丘同類。此時的他彷彿遨遊於無邊無際的天地宇宙之間,與浩渺的自然之氣合而為一。

大家端起酒杯斟滿酒,喝得東倒西歪進入醉鄉,不知太陽已經下山。暮色蒼茫,還不想回城。作者此時「心凝形釋」,心無雜念,身心都得到大解脫,與大自然完全融為一體。他突然意識到,之前的遊賞實在算不得甚麼,真正的遊覽是從西山開始。

法華寺(網上圖片)
法華寺(網上圖片)

敞開心胸 物我兩忘

這是一次脫胎換體的洗禮。他終於解開了被貶謫的心結,找到了自己,也肯定了自己,如「特立」的西山,「不與培塿為類」;他放下塵世的俗念與心頭罣礙,敞開心胸,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領受到一次生命的頓悟。

永州的西山事實上並非高山峻嶺,為何到了柳宗元筆下就變得如此高峻?純粹是文人的誇張嗎?非也,山是一種象徵,詩人的心靈投射。清末民初的古文家林紓在解讀此作時,認為其知山乃知「道」的表現,「窮山之高,造『道』深也」。筆者對此深以為然,相信柳宗元筆下的西山,就是他心中的「道」山。文中「與造物者遊」語出莊子,其中的咫尺千里景象,以及「心凝形釋」都是道家思想的體現,足見其中蘊含的哲學意識。明白這層內在意識,也就不難理解此作的深意。登山是一種隱喻,他攀登的是一座現實之山,也是心靈之山,他的西山之遊是形遊也是神遊。

永州西山(網上圖片)
永州西山(網上圖片)

【筆法】

寓情於景 人生寫照

柳子厚是深諳詩文之道的聖手,《永州八記》的一系列篇章中,都採用了寓情於景、託物抒懷的表現手法。心有不解之情,受到現實景象的觸動、感發,也就有超拔的想像,景為情所造,情因景而顯,兩相交融,意與境渾,思想感情都寄寓於景物之中。此作充分體現了這個特點,借奇特山水澆胸中塊壘,西山的「怪特」也就成為其特立獨行的人生寫照。

「始得」是本文的一個文眼,全篇都緊扣着「始」字作文章。最初是「未始知西山之怪特」;隨後,「始指異之」,「然後知山之特立」;最後「始得」,「遊於是乎始」。以一個中心意念貫穿始終,筆走龍蛇,收放自如,脈絡清晰,首尾呼應,可見筆法之精妙。

本文在筆法上的另一特點是善於對照、襯托。文中先寫之前的泛遊,「施施而行,漫漫而遊」,「覺而起,起而歸」,顯得鬱鬱寡歡、興味索然,是心境不佳的表現。而西山之遊則大不一樣,「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引觴滿酌」,「蒼然暮色」,「猶不欲歸」,一種寄情山水、神與物遊的神情躍然目前。兩相映襯,對照鮮明。此外,「攢蹙累積」的地勢也烘托出西山的「特立」。

好的文字是生命的書寫,自帶氣場。柳宗元的《永州八記》是其人生的寫照,〈始得西山宴遊記〉見證了他遺世獨立的精神。

撰文:蔡益懷
筆名南山,暨南大學文藝學博士,作家、文學評論家,長年在專上學院任教「創意寫作」及「中文寫作」等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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